浑身湿透的方行远脸色惨白,嘴唇也没了血色,淋湿的头发贴着头皮,看上去狼狈而仓皇。

他一边警惕地朝骆遇川身后张望一边问:“你怎么才回来?怎么是老袁送你回来的?你找他了?你跟他说什么了?”

骆遇川撑着伞,面上没什么表情,他看看方行远发颤的指尖,朝宿舍楼走:“进楼里再说。”

方行远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压低了嗓门叫道:“不要进去!”

这么晚,宿舍楼早锁了门,宿管会不会放人不知道,但肯定会闹出点动静,他甚至又拉着骆遇川往外走,像是担心离宿舍楼近了,说的话也会被楼里的同学听见。

骆遇川微微用力挣开他的手,他今天跟宿管请过假晚归,只是也懒得跟方行远解释。跟着他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宣传栏,方行远忙跑到宣传栏后面,向骆遇川招手让他也过去。

宣传栏顶上有一段窄小的雨篷,骆遇川收了伞站在雨篷下,低头理了理皱褶的伞面,看上去没有要和方行远交谈的意思。

有了宣传栏的遮挡,方行远似乎冷静了一些,他抬手把贴在额头的头发撩上去,看了看侧对着他的骆遇川,犹豫一阵才说:“刚走到二楼那儿,警察就进来了,我,我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多想,就,就从走廊窗户那儿,爬水管……出来我也没敢多留,直接回了学校,我以为你不会有什么事,应该也很快会回来,后来问了你的舍友,知道你一直没回,我才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他边说边观察着骆遇川的神色,可骆遇川只是低着头平静地理好了伞面,又抬头望着雨幕里黑沉沉的校园,像是在听他说,又像没在听。

方行远只得硬着头皮又说:“真的,你信我,我不是……扔下你不管,是那人后来又为难你了吗?还是警察……老袁又是……”

骆遇川转过身,方行远马上闭了嘴。

骆遇川问:“为什么?”

“啊?”方行远茫然。

骆遇川的脸半隐在雾白的灯光下,方行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说:“为什么要跟那个人去那里?就……真的不能忍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但方行远却像被猛扇了一记耳光,整张脸都烫了起来。

他瞪着骆遇川,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进了雨水的缘故看上去有些发红,他问:“你什么意思?”

骆遇川沉默。

方行远突然激动地嘶喊:“我不是你啊骆遇川,我是人,我有感情的,我有正常的需求有欲望,你他妈不能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找别人?”

他还喊了些什么骆遇川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方行远吼着“你就抱着你的冷静理智一起进坟墓吧!你这个冷血动物!”,然后就狂奔出去,仓皇地消失在雨夜里。

那之后两人关系跌至冰点。举报的事一出,方行远如临大敌。他这才知道那晚他逃走之后骆遇川发生了什么事,他怕极了,怕跟这事扯上关系,为表清白似的,一开始他常附和那些对骆遇川的冷嘲热讽,后来说得多了,他甚至成了带头的那个。可他嘴上说得越毒,心里就越怕,怕骆遇川把他招出去。

他开始恨,他想,要是没有骆遇川,他就不会跑出去跟人约炮,或者,骆遇川不来掺和,就不会惹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现在也就不会这么担惊受怕。

学校的调查没有费太多的周章,证实骆遇川清白的公告一出,原先看好戏趁机踩两脚的同学渐渐收了声,而方行远却陷入了一个怪圈。

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骆遇川是他所遇见过的最好的人,面对骆遇川,他依然感受到自己被他的魅力所吸引,甚至那吸引对他更胜从前,可是他也无比清醒地明白,他和骆遇川再无可能。

后来,他曾经想,要是骆遇川当时把他供了出来,而不是从头到尾都不曾提到他在事件中的存在,是不是两人还会有些别的转机,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一想法。

从头到尾都不曾提到他,这就是骆遇川的态度,坚决,不留余地。

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恨骆遇川,就有多喜欢这个人,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错过就是错过,世上并没有后悔药这一灵丹。

对方行远这纠结扭曲的心态,骆遇川不是全无感觉,只是从他决定放手那天开始,方行远在想些什么,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连带的,对他在举报事件过程中的态度也没有任何的期待。

骆遇川说:“面对危机,人总是会有自保的本能,何况他有没有为我发过声,真相都无法改变。”

江淼不甘地问:“你就没有怨过他,恨过他吗?”

骆遇川却像有些不解:“为什么?”

江淼沉默了,知道自己问得多余。

他内心感慨良多,连累别人无端蒙冤的这么多年一直心怀怨恨活似一棵带毒的仙人掌,而受了委屈原该睚眦必较的却始终光明磊落。

他想起吴瑕向他求救那晚,他当时急糊涂了责怪骆遇川太冷静不近人情,哪里知道骆遇川也曾这样帮过别人,他懂了骆遇川的担心,也明白了当时骆遇川为什么会有那样受伤的表情。

江淼抱住骆遇川,脸贴在他肩头,骆遇川搂住他,心知他恐怕还要花些时间才能平复情绪,正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就听到怀里的人肚子发出诡异的一阵咕噜声。

“我饿了。”江淼淡定地说。

骆遇川忍着笑:“好,我去做饭。”

江淼马上跟着他站起往厨房走:“我来帮你。”

“那你可要小心,别再摔碗了。”

“哎呀,一个小失误,你不要揪着不放……”

这天午休完,吴瑕又坐在沙发上开始看乔锐格让韩秘书给他找的书,虽然乔锐格提出在他的办公桌旁边再加一张书桌,可是被吴瑕拒绝了。

“有茶几就行,再添张桌子做什么,不协调,不好看。”吴瑕说。

其实他只是觉得,照乔锐格的意思往办公桌旁加一张小书桌,他会有种小学生被家长监督学习的羞耻感。

他看一会儿,就趴在茶几上往笔记本上记两笔。自从他表露出想学点东西的意愿后,乔锐格先是让他学财会,可他看到数字就头痛,乔锐格又建议他改学文秘,看了韩秘书找来的书,吴瑕决定试试,至少勉强能看懂。

他正写着,听到门外韩秘书似乎在跟谁说什么,紧接着办公室的门就推开了,一位容貌极美气质高贵的妇人走了进来,韩秘书略有些尴尬地跟在后面。

吴瑕急忙站起来,韩秘书适时地开口:“乔夫人您稍等,乔总正在开会,我这就去通知他。”

吴瑕眉头一跳,乔夫人?乔锐格的……妈妈??

他正心惊,韩秘书已经转向他说:“麻烦小吴先生替我招呼一下乔夫人。”她说完,朝乔夫人躬了躬身退了出去,显然是忙着通知乔锐格了。

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吴瑕和乔夫人面对面,他毫无心理准备,面对乔夫人探究的目光脚底发软,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夫人好,您……您等等。”

他弯腰慌慌张张地收拾摊在茶几上的书和笔记本,又把顺手乱扔在沙发上的资料收起来,还往沙发上拍了拍,让到一边,对乔夫人说:“夫人您请坐。”

乔夫人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看他忙活,这会儿也没说什么,微微笑了笑,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下。

“夫人您要喝点什么吗?”吴瑕背着手恭恭敬敬地问。

不怪他这么谨小慎微的,不说这位美妇人的身份,就是她身上这大富之家养出来的气派,就让他忍不住自惭形秽,不说说话了,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乔夫人微笑着把他上下打量了几遍,说:“白开水,谢谢。”

吴瑕忙说:“好的,不客气。”

他走到一边拿杯子接水,暗暗对自己吐槽,平时在柜台上也不是没接待过贵客,明明可以应对得很从容,这会儿紧张个什么鬼?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将水送到乔夫人面前,还好,手没有抖。

他把略有些汗湿的手心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听到乔夫人说:“你叫什么?”

吴瑕忙站好:“我姓吴,吴瑕。”

“嗯?是哪个字?”乔夫人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好奇。

吴瑕愣了愣,说:“口天吴,白璧无瑕的瑕。”

乔夫人想了想,点头:“好名字。”

吴瑕咽了口口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谢谢?是不是太客气了?要是不接,会不会显得没礼貌?

乔夫人似乎并没有计较他有没有回应,又说:“以前没见过你。”

“哦,我,我才来不久。”

“做什么工作呢?”乔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像是无心地扫了一眼被吴瑕收起来的那堆书和本子。

最上面放着韩秘书给他找的专业书,封面上印着四个黑体字,《秘书实务》。

吴瑕注意到乔夫人的目光,不由掐了掐手心,太尴尬了。

“我……”

刚开口,办公室门被推开,乔锐格大步走进来:“妈,过来怎么也不通知我?”

乔夫人笑着起身,迎接了乔锐格的拥抱,拍拍他的背说:“你爸跟人约了打球,我在家闷得慌,出来逛街,顺路过来看看你。”

吴瑕暗松一口气,默默地又退开了些。

乔锐格笑嘻嘻地:“那你早说了我去陪你啊。”

乔夫人含笑睨他一眼:“又想不做正事了?”

乔锐格笑笑,像想起来似的,指了指吴瑕:“认识了吗?吴瑕,我朋友,现在是我助理。”

说完又俏皮地挤了挤眼睛,补充道:“生活助理。”

吴瑕心里一咯噔,心想这傻子怎么跟他妈也这么说?生活助理这么暧昧含混的头衔你就非要大肆宣扬吗?

果然,乔夫人眉头微蹙,说:“我是听信达说,你弄了人在身边做什么助理,我还当是我听错了,没想到是真的。”

乔锐格啧一声,不悦地说:“他怎么那么爱打小报告。”

“你哥不也是关心你吗?”

乔锐格撇了撇嘴,又一笑,搂住乔夫人的肩,说:“要不我会不开了,陪大美人逛街去?”

乔夫人并不怎么用力地推他:“该开会开会,忘了上次回去你爷爷说过什么了?该上点心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吴瑕正好偷偷瞄了乔锐格一眼,看到他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又很快地敛去,眼神瞥过来,正好和他对上。

吴瑕直觉不太好,就听乔锐格说:“我没空陪你,就让吴瑕陪你逛街去吧。”

乔夫人显然也愣了愣,转头看向吴瑕:“小吴有空吗?”

“有空有空,”乔锐格松了搂着乔夫人的手,走到吴瑕身边把他往乔夫人跟前推,按着他的肩用力捏了捏,“好好陪我妈,保证让她逛到高兴,嗯?”

乔夫人笑:“你别为难小吴。”

吴瑕只好说:“不为难的。”

乔锐格得意地朝乔夫人眨眨眼睛。

吴瑕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拘谨过,陪着乔夫人逛商场,愣是让他生出陪老佛爷逛御花园般战战兢兢的心态,一步不敢多走,话也不敢多说。

好在乔夫人始终和颜悦色,偶尔看中什么还问问他意见,吴瑕才慢慢放松下来。

乔夫人挑了几枚胸针说要送人,买好了从店里出来坐扶梯往楼下去,吴瑕提着袋子小心地护在她身后。

乔夫人回头看看他,微笑着说:“小吴做助理做多久了?”

吴瑕愣了愣,说:“没多久。”

乔夫人叹口气:“我都不知道格格什么时候开始需要生活助理了,他啊鬼点子多,有时候脾气也不太好,你做助理,他没欺负过你吧?”

“没有。”想了想,吴瑕又说,“他是手受了伤,不方便,所以才让我……”

乔夫人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下了扶梯往前走了一段,突然“啊”了一声,恍然地回头看着吴瑕:“就是你吧?”

吴瑕被弄糊涂了:“什么?”

乔夫人笑着说:“他刚受伤那会儿我还在意大利,打电话给他问要不要回来照顾他,他说有人在照顾,问他是谁,他说是朋友,应该,就是你吧?”

吴瑕并不知道乔锐格跟乔夫人怎么提到过他,但他又不确定乔锐格说的照顾他的“朋友”就是自己。他回想乔锐格受伤之初,自己还在拒绝做他的生活助理,要说照顾,好像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可这些拐弯抹角的内情未必能跟乔夫人解释清楚,何况他现在和乔锐格之间的关系又今非昔比。

所以他只轻轻点点头:“可能是吧。”

临走时,乔夫人又想买口红,吴瑕帮着她挑了一支。

乔夫人看上去很满意他的推荐:“小吴你还挺懂的嘛。”

吴瑕略觉尴尬,含糊地说:“我以前做过销售。”

他怕乔夫人追根究底问他是做的什么类型的销售,代理还是什么别的,他从来不觉得做专柜柜员有哪里不好,但在乔夫人面前,他却无法坦然地说出口。

还好,乔夫人并没有多问。

时间过得很快,九月末的时候江淼跟随姚绛书去了外省,这一趟演出要辗转几个城市,来回差不多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江淼算了算,回去正好能赶上和骆遇川过国庆和中秋。

台前幕后的几天跟下来,江淼渐渐找到了拍摄的感觉,之前在家恶补的视频也起了作用,他对姚绛书表演的曲目越发熟悉,哪一段在哪里站位取角度也有越来越成熟的想法。

他从试拍的照片中挑了一些给姚绛书看,姚绛书很满意,又夸他悟性好,让他把这些照片都发给姚清,可以预热宣传的时候用用。

这天晚上演出,姚绛书唱《贵妃醉酒》,江淼和姚清站在台下边看边聊,这一出戏歌舞并重,有很多漂亮的身段展示,特别是三次不同情态的“卧鱼”,江淼这几天看了好几场,每次看都会有不同的感受,让他不停地琢磨怎样才能拍出最好的画面。

姚清微笑着说:“这方面你是行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向姚先生提出,大胆点,姑姑脾气很好的。”

江淼也笑了笑,跟着演出的这段时间,他跟姚绛书也熟悉了一些,知道她只是对艺术上的要求严格,有时候会让人感觉严厉,其实是个很随和的长辈。

“对了,我看资料上都说姚先生是13岁登台,怎么姚先生又说自己从艺50周年呢?”江淼好奇地问。

姚清扶了扶眼镜,解释道:“姑姑6岁学艺,外间都传她13岁正式登台,但她自己一直是把10岁时在乡下一个小场院上唱的那段‘苏三起解’当作自己从艺的开始。”

见江淼面露不解,姚清又说:“听姑姑说,那一次的演出,连个正经的戏台都没有,乡亲们都是自带的小板凳,来的人也不多,那次演出也没有收入,不过……”

姚清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并有接着刚才的“不过”继续说,而是感慨道:“姑姑的艺术生涯一开始走得并不顺利,那毕竟是个特殊的年代……”

姚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江淼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台上正表演到“卧鱼”的姚绛书,台下一片叫好声。江淼心中感叹,人们总是更关注成功者站上顶峰后的耀眼光环,却常忽略攀向顶峰的路途是否荆棘坎坷,而成功者之所以成功,除了天赋,就是那比旁人更多的付出和坚韧了吧。

正感叹着,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江淼忙跟姚清打了个招呼跑出来接电话,他有些意外,电话是何彧打来的,接起时正想和何彧开开玩笑,却听何彧急切中带着慌张地说:“江淼,你有没有看新闻?”

“什么新闻?”江淼莫名其妙。

何彧说:“你等等,我发给你。”

挂了电话,微信上很快收到何彧发来的新闻链接,上面写,因接到群众举报,暂停市民图书馆3号设计案的投票评选进程,等待部门调查。

江淼呆住,3号,正是骆遇川的设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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