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山海关了灯，房间里只剩下电脑屏幕透出的幽幽的光，山海独自坐在窗台上抽了根烟。窗边的树叶上传来空调轻微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安静。偶尔有一束从远处摩天大楼上射进来一道粗略的眩光，这些交叉的光线刺破了卧室的幽暗。
山海抽完烟，在电脑前看了一遍以前的视频。因为没有声音，那些现场演出的视频看起来糟糕一片——混乱不堪的灯光，晃动的人影，无意义的激情和一张张空洞的面孔让人不由得怀疑起这些东西，产生出厌烦的情绪来。
山海看完视频，又给安德鲁留了言，告诉他新的号码。山海希望他能给山海电话，但愿这能起点作用，对于目前的山海来说，除了祈祷，山海又能做些什么呢。
由于第二天是周末，山海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山海跟着唐无妄去上了一次补习班，他妈妈给他安排了一个奥数班，就在他们小区隔两条街的地方。
山海在那狗屁地方呆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出来了。那里面闹哄哄的，热得像一直黑熊的屁股，虽然开着空调，但那间一百平方不到的房子里挤了上百个人，挤满了全是山海最不喜欢的人——都是他妈的干干净净的家伙，穿着校服，山海想不通为什么周末他们还要穿什么死鬼校服，老老实实那种还行，关键是穿着校服还要穿着板鞋，留着周杰伦或者潘伟柏那样的傻发型。
山海本来是个自由主义者，山海能接受各种各样的人，可是看到这帮家伙，山海还是打心底里发慌。山海感觉这帮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念数学补习班，他们中没几个真正喜欢数学或是搞的清楚数学是什么东西，他们也不会喜欢山海，和山海喜欢的同样的音乐。
总之，这里面分两种人：一种什么都不清楚稀里糊涂就上这来的人，像唐无妄。另外就是以为自己什么都很清楚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们会觉得自己听林肯公园就自称自己是死亡金属爱好者，要不就是喜欢r8b之流的愚蠢的哔哔声，装出一副牛架势听点黄立行什么的自称是嘻哈音乐，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听。
山海听了一节课，脑子里全是一个老头照着讲义念着各种嗡嗡声！
山海敢打赌这种沉闷的方式会让所有热爱数学的人发疯，如果你是真正热爱数学的人，你会觉得这是在亵渎数学而不是在传播这一学科。
尽管如此，山海还是听完了一节课，那四十五分钟对山海来说就好象过去了四十五年，倒不是因为山海不想走，而是这个混帐补习班有一个非常彪悍的规矩，那就是上课的时候门是从外面反锁的。
专门有一个老头负责干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时间一到他就走过来把门锁上了，然后走人，一直要到下课他才来打开，他干这事情的时候倒是能看得出他非常乐意这么做。就好象电影里关押着重犯的狱卒，帮人开门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足的，傲慢的神情，即使不像电影中收到贿赂，他也依然这么干。
山海趁着下课那点时间赶紧出了门，接着在这栋大楼里溜达了一圈。这些笼子里关着一群又一群的人，本来山海想找一个陌生人说话来着，可是玻璃门把人都隔离开了。最后山海只好又回到补习班的门外，在一间写着“家长等候室”的破烂房间里坐了下来。
休息室里空荡荡的，发出一股五千万个烟蒂堆在一起的气味，这股气味带着一发霉的辛辣的潮乎乎的感觉。山海想谁要是想戒烟，就他妈住在这个房间里，在这里面住着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再不抽烟了，要么是彻底不想活了，总之就是不痛快。
但山海还是在这里坐了下来，即使有这么一股难闻的味儿，山海想也比我他妈呆在里面听老头儿讲课的好。前者是**的折磨，而后者则是心灵上的折磨。在这个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居然也有一个电视，山海真的很受不了，这是什么逻辑，也许这个省应该叫电视省，虚城应该叫电视市，山海想不通的是电视到处都有，电视台做的节目却永远是那么的烂。
这台旧电视里播的倒不是那么让人泄气的节目。也许和这里是补习班有关，电视里播的是引进的bbc的科普记录片，这节目倒是不那么让人讨厌。
这时候有一个大概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骑着一辆黄色的自行车直冲进休息室来，她径直滑行到山海面前，等着看刚刚开始的一个章节。山海估计她是趁着广告时间骑车出去溜了一圈，这主意倒是不错，她掐准了时间回到这里。
“你知道这集讲的是什么吗？”她冲着山海说道，山海看到她缺了两个门牙。她笑起来像一只阿拉斯加眼镜猴。
“小朋友，不要和陌生人讲话，你妈妈没教过你吗？”山海说。
“为什么不行？”
“我是坏人。”
“你是坏人，我就是警察。”她说。
“警察也不全是好人。”
她一时不知道该对山海说些什么好，接着她骑着黄色小车在山海面前转了个圈。过了一会又转回来，对山海说：“我就是要跟陌生人讲话！”
山海被她那正而八经的样子逗笑了。
“我就不让你和陌生人讲话。怎么样？”
“就讲。”
“好，你叫什么名字？”山海问她。
“我叫黄宣宣。一年级四班。”
“黄宣宣，我认识你了，你不是陌生人了。”山海说：“看，你还是没法和陌生人说上话吧。”
她又笑了，由于戴着超级大眼镜，又缺了门牙，她笑起来样子丑的要死，不过山海倒是挺喜欢她，山海想她长大了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丑女贝蒂。
“那你说，这集讲的是什么？”山海问她。
“我不告诉你。嘿嘿。”我的天，这个小姑娘可真爱笑，山海想她可能太需要人陪了，骑着一辆狗屁单车在这大楼里兜上一个下午，难免她想找个人说说话，这心情山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告诉我，我就表演一个节目给你看。”
“你先表演。”她说。
“好。”山海借过她的单车，表演了一个“后轮独行”。她高兴得牙都快掉了。接着，她告诉山海，这集是讲“世界上最臭的味道。”
“世界上最臭的味道是吐出来的味道。”
“那叫呕吐物，傻瓜。”山海纠正她。
“我见过呕吐物。”她叫着说。
“我见过全世界最臭的厕所。”山海学着她叫到。“我还摸过那个厕所，不信你闻一下。”
山海伸出手，她跑过来拍了一下山海的手掌，说道：“神经！嘿嘿。”
这个姑娘可是傻冒透顶了，不过山海倒真是挺喜欢她的。山海和她在那休息室玩了很久，直到唐无妄上完课，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临走时候她对山海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你说。”
“我早上哭鼻子了。”她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植树节的时候我种的那棵树死了。老师说，春天种的树是不会被冻死的。”
“老师哄你的，他也没料到天气那么冷。”
“没错，那棵树就是被冻死的。”
山海没说话。
“别相信他们！”她走的时候骑得飞快，一边骑一边对山海大喊她给山海的忠告。
山海和唐无妄回到了他家，在晚饭时候，山海终于向唐无妄的妈妈坦白了。山海说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学校怎么把山海开除，山海又怎么进了那个破教育中心，然后怎么逃出来等等。
山海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妈妈见到山海总和自己说报考志愿的事，她把山海当成了唐无妄的楷模了，她非常看得起山海。唐无妄不止一次通过暗示阻止山海这么做，可山海心里烦闷得要命，山海喜欢她妈妈，她不是个讨人厌的人。
对她进行长期的欺骗这事情违背了山海的原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山海甚至都没加思索，糟就糟在这里，你要是心里太烦的时候，你甚至都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
至今想起来，那就是无数令人泄气的夜晚中最让人感到无奈的一次。在那张宽大的，漂亮的餐桌上，唐无妄的妈妈安静地听完山海的遭遇，她没有做太多评论。山海感到自己的故事像一颗投入太空中的小石头，连声音都没有响一下。
而事实上，如果分析山海的所作所为，山海想应该是处于寻求某种建议——唐无妄阿姨在山海心里是一个温柔，美好的女人，她独立生活，她失去了丈夫但依然让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屹立不倒，山海觉得她是一个可靠的、值得自己袒露心声的人。
除此之外，她看起来还是个有学问，有抵抗困难的经验的人，她让山海感到塌实，至少她尊重山海，愿意和山海交流。能做到这一步非常难得，是的，其他人要么觉得你是个小孩，要么对你讲大道理，耍小聪明，要么根本不理你，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们自己过的非常糟糕，但在你面前却要装出成功者的样子。
说完自己的遭遇之后，山海觉得舒服了很多。虽然唐无妄的妈妈并不对山海作任何评论。但很快，山海就在一种渐渐下沉的气氛中感受到某种不安，山海意识到自己的一厢情愿混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有时候真诚也是某种破坏性的力量，真诚的事实带来的伤害比善意的谎言更加彻底。
半个小时侯，山海从淋浴房出来，山海听到了唐无妄妈妈和唐无妄在厨房的一番对话。